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着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着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唐周没有挣脱,也根本不想挣开,只是问:"我欠了你什么你要我还什么" 颜淡深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欠了我半颗心,我要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快把这半颗心还给我……"她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复温软,带着哭腔,更显得凄恻。 唐周惊骇莫名,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撞到了什么,头上生疼。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头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头。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原来,刚才仅仅是梦。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梦到颜淡真是噩梦中的噩梦。他走下床,用盆子里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听房外传来几声鸟叫,还有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想来是沈湘君过来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见,不禁踌躇。 只听颜淡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它叫我早早起来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鸟儿说句话么" "你说吧,但是它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轻轻走到房门边上,将门推开一些,只见沈湘君正站在颜淡的房门前,肩上还立着昨日见过的那只花斑鹦鹉,笑颜如春花一样娇艳。 "鸟儿鸟儿,你是不是也觉得门口那几张破纸实在很碍眼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们全都撕下来" 唐周顿时明了,这莲花精是要借着沈湘君之手逃脱出门口的禁制。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不动,想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 沈湘君忍不住轻笑道:"鸟儿说,这几张纸的确很难看,你怎么不把它们早点撕掉"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师兄画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恶鬼缠上。"她眼波一转,复又笑了:"也罢,虽然看着碍眼,但毕竟也是师兄的心血。"她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门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一张符纸:"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这张符纸就粘在她的鞋底,从门槛上撕离了。 颜淡微微笑道:"没事,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头晕。"唐周贴着的几张符纸,每一张都很有讲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张,也就困不住她这样修为极深的妖了。颜淡笑意盈盈,脚步轻盈,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你也这么早啊,师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原来师兄是担心我欺负沈姑娘。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师嫂,我一定很欢喜。" 唐周嘴角微抽:"师妹,你想太多了。" 颜淡立刻换上一脸困惑:"是么可我还是很想让沈姑娘当我的师嫂。" 只听沈湘君对着肩上的鹦鹉问:"师嫂是什么" 唐周沉下脸,一把拉住颜淡的手腕往外边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将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这张还是我昨天刚画的,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符纸化出一道华光,手腕又被一个沉甸甸的镯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满不在乎:"这次是几步的禁制就算我们是师兄妹,男女之间还是要避嫌的,我总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还是没生气:"不管怎么管怎么样,这似乎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坏。" 唐周看了看,只见她还是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颜,便转身往花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刚才忘记说了。" 颜淡还在看手上的镯子,随口道了句:"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天画这张符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只是画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还不太够。"唐周慢条斯理地开口,"于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万一你真的被恶鬼缠上,剩下那一点应该也可以对付了。" 颜淡将牙咬得格格响,随便拔起一边的一株草叶,连根带土往唐周身后扔去。唐周侧身避开,只听她咦了一声,低头盯着土里,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他同颜淡也相处过一些时日了,她每次这样,多半都没好事,便索性就当作没看见。 颜淡看了一阵,倒抽了一口凉气:"唐周,你快来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颜淡抬起头,神色复杂:"你把那株草再拿回来,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恐怕这件事会有其他的变故了。" 唐周明白她说的"这件事"是指他为沈宅驱除鬼气,他捡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颜淡身边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为什么这里的花草会长得那么好,而镇上别的地方,都生不出这样的花草来。" 唐周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东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忍不住转头看颜淡,只见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动,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周看着她的眼眸,竟挪不开视线。她的眼中没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忽见她微微一笑:"你怎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她摸摸脸颊,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有人被我吓到莫非我长得太有威严了" 唐周抬手将那株草放回原来的位置,掸了掸衣袖:"威严倒没有,大概是太吓人了罢。"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什么,抬手挽了一下发丝,嘟着嘴:"偶尔说一句好听的你会死啊" 唐周轻喟一声:"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为何要说违心话这样你是心里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说对么" 颜淡捏着拳头站着,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说得太对了。" 沈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顿早点自然也十分丰盛。 颜淡斯斯文文地掰着莲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虽然好看了,可是一只包子很快就没了,于是她用筷子夹过一只羊肉馅的。 沈老爷见她只夹包子,慈祥地笑了:"颜姑娘,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点粥那边的酥油茶还是西北带回来的,味道很别致。如果吃不惯,就喝点参茶也好。" 颜淡摇摇头:"我从前没怎么吃过包子,很喜欢。" 沈老爷立刻道:"莫非姑娘从小修道,已经练到可以不进食的地步了" 唐周叹了口气。 颜淡思量一阵,居然说:"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东西。" 沈老爷肃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这个修为,实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爷,你别信她的。我师妹顽皮得紧,十句话里有八句话都是说着玩的。" 颜淡举起筷子夹了个牛肉馅的包子给他:"师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唐周看着那个包子,不知该吃下去还是扔还给她,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咽下去。他才刚吃完,又是一个包子夹过来。颜淡乖巧地说:"师兄,还是我帮你夹吧。" 沈老爷看着他们这样,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谊深厚。"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老夫还想……嗯,看来还是不用了。" 颜淡闻言一笑,又用一个包子堵过去给唐周:"沈老爷,我和师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沈老爷眼中一亮,抚掌道:"其实是这样的,湘君刚才和我说什么师嫂的。我这个小女儿脸皮薄,她应是很喜欢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难得待湘君又好,我本来是很赞成这门婚事。只是湘君她……唉,毕竟是个傻孩子。" 唐周刚要说话,立刻被颜淡抢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这样的师嫂,也是很高兴。何况沈姑娘聪明善良得很,师兄一定不会嫌弃的。" 唐周轻咳一声:"沈老爷,其实我……" "我从小就和师兄一起长大,还从来没见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唐周搁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儿,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下脸:"师妹,你说够了没有" 颜淡一摊手,又继续对付包子:"说完了。" 唐周顿了顿,方才慢慢道:"沈老爷,令千金美貌善良,当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还有些事没办,不能安定下来成家,当真抱歉。" 沈老爷摆摆手,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这份心就够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办完了,还记得我这个傻女儿,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走进花厅。沈老爷看到那个人影,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连执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这样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怜。"走进来的女子有一张同沈湘君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神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 唐周顿时想到,昨夜碰到的那个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颜淡用余光瞥见沈老爷的一举一动,从他神色到下意识的小动作,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会这样害怕那个女子就和沈湘君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他的长女,他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