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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五章 猜先(第1页)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双颊凹陷,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盘腿坐在山巅,他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    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    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那么此人是谁姓甚名甚前身为谁将会属于哪条道脉又会何时出山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    难道是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还是说正因为此人的出现,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个那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    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他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就会一切做不得准了,愈发扑朔迷离。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间系挂的棉布袋里,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会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脚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肠子哗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说死就死了,好像进入镇岳宫烟霞洞之前,还是位精通符箓的仙人。    而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    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对此都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帮着关门弟子虚报了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    关键是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等等,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摘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至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    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结果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这里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    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接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 斩三尸再融合再斩……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为之。    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他们曾经是一双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领衔修士,元婴境,名叫南山。与那采收山,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名为悠然的女修,与那南山,这对年轻地仙,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简直就是一种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对,殷州那边,朝歌都能与徐隽结为道侣,他们在这一世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张风海站起身,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如从山顶这边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那架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再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头上。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断折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    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断折长剑的其余部分。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头当时找到那截剑尖后,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住这件不知属于谁遗物的老旧之物,最后 就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低声呜咽,反复吟诵了一篇五言古诗,之所以反复,是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嚎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边当狗遛,更让老人伤心。    大概因为老人曾是剑修的缘故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    没必要,看书极其驳杂的张风海,猜都猜得出来。    一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这边,她便是那个陪着老人登山来找张风海的人,她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虽然她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寒酸至极,但是彩蝶翩翩绕木钗。    如果不是常年劳作,被日头曝晒得肌肤粗糙,想来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那边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师,好像是要来这边找人,她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反正来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别想。    她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就在这边落脚,不过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    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颜。    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她,这里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经常被骂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老人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抽出身上一把古剑,就将一个"青壮"男子砍成肉泥,再将尸体卸掉胳膊大腿,挂在竹竿上边晾晒,晒干了,当肉干嚼着吃。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然后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后委屈得直流泪,又继续埋头烧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已人数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她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搂威风,结果到了这边之后,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这让她欣喜若狂,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却因为精通杀人的技击之术,这就是武学境界、体魄都已不在,但是某些"记忆"犹在,这就让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几件被人随便丢弃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随意杀人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收徒的意思,这些年喜欢养面首,一直觊觎张风海,当然还有师行辕。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属于"高攀"了镇岳宫烟霞洞,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追杀过朱某人,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毕竟在这里,什么曾经的道号,山头法脉,境界法宝,术法神通,全都是虚的。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     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毫无意义。带的出去    在这边,要是与人起了口舌之争,或是躲麻烦不过,依旧被找了麻烦,就只能是斗殴干架,或是展开一场械斗,往往是谁人多势众,谁的力气大,谁手脚更狠,会点曾经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武把式",谁就更能占到便宜。不是没有人试图研习技击搏杀之术,想要靠着没日没夜的走桩之类的,下苦功夫,试图练出个飞檐走壁的"大神通",事实上有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尝试,但是几乎都没有什么成效,想要立竿见影更是奢望。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找这个"小掌教"的,都死了。    就连那个一直觊觎张风海"美色"的狐媚女子,几次都只敢在山脚那边徘徊,她这个能够"跳走如飞"的高手,依旧次次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问道:"我总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不太喜欢说话。    她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会点武技傍身,如今说不定每天都要腚眼儿疼。"    师行辕听着这种粗鄙言语,也没什么怪异表情,一样早就习惯了。身边男人,要么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很直接。    她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手指关节嘎吱作响,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忍了忍,还是算了,没有骂她是个白痴吗。    她转过头,笑道:"说说看。"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的冬笋煮大块的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她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张风海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老头说,你馋我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的假的。"    师行辕白了一眼,"回头下山,就撕烂老东西的那张臭嘴。"    张风海说道:"他又不怕这个,你来这边之前,他还被人喂过屎尿,从鼻子里喷出来,满脸都是。"    师行辕欲言又止。    张风海神色淡然。    师行辕说道:"张风海,你为什么不为所有人制定规矩"    张风海说道:"然后呢"    师行辕默然。    更多的"修士",到了这边,就像笼中困兽,时日一久,被折磨致死的,很多,但是更多的,还是彻底失心疯了。    因为在这磨仙窟,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所有人的自杀,都是徒劳,往往隔天就会自行活过来,求死不得。    所以历史上就有很多人,花尽心思,想要借刀杀人,故意寻死,找人杀了自己,但是依旧无一成功,一样会重新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个老天爷,在论心。    真心想死死不了,想活的又未必能活。    这就是磨仙窟,好像要把一个人所有的尊严,所谓的"道心",彻底消磨殆尽。    还有不计其数的枯骨尸骸,生前都曾是名动一方的大修士。    既有白玉京的前辈道官,也有天下十五州的犯禁修士。    千里之地,活人,如今大概还有三百七八十个,其中又有大半人,都属于在这边土生土长的。    原本对于修士来说,就是"巴掌之地"的豆腐块,几步路的事情。但是如今,人人只能徒步而走,地盘就不算小了。    不到四百人,分散四方,想要碰个头,不容易的。也亏得路途遥远不易见面,各占山头,否则烟霞洞能不能剩下一百人都难说。    师行辕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的真正成名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此事,你以前在玉枢城,有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到相关书籍,玉枢城里边的所有藏书,我不到三十岁,就都看遍了。"    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我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曾经是十五州。    余斗领衔,率领白玉京所有的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    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线上,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    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    如青鹤。    青鹤成群。    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那座巨大湖泊。相传曾经有某句谶语,早就流传开了,一州丧道,方有陆沉。    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惊心动魄,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那个"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位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吃你的冬笋炖肉就酒喝。"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疼欲裂,片刻后,眼神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躺在道路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    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头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没了钉子,犹有钉痕。    道祖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    "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头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    而是那句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算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那头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棋。    ————    汝州一个边境小国,颍川郡境内一个僻远小县,有座名为"灵境"的陈旧道观,很有些年头了,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边,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土包,前些年,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愣是将经久失修的道观给压塌了几间屋子,在道观的住持道官求爷爷告奶奶,四方筹钱后,除了重建屋舍,发现手头还有点余钱,干脆就将道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再给道观里边供奉的两位祖师爷,泥塑神像贴上金箔,这让道观住持颇为自得,几乎每天都要专门去山脚那边,远远看着道观全貌,只觉得好个气派道场,古木成荫,新建祠庙镌古篆,小道两边种老槐。    这座灵境观,并无半点出奇之处,在地方县志那边,翻来翻去,想要找出个攀亲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难。    道观实在太小,以至于只有这个叫洪淼的道观住持,是观内唯一拥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观主还是个外乡人,事实上往上推个三百年,历代道观住持,就都是外乡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将来这边当差,坐冷板凳,视为畏途,实在是这地方,天地灵气太过稀薄,就不是个适宜修行的地方。想要成为道官,以及成为了道官如何升迁,说简单也简单,一靠境界,成为练气士,二靠学问,也能够授箓,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钱,终究是有门路可走的。那么一座道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观,往往是大道观越来越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观越来越香火冷落,难以为继,而这灵境观,就是个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这平原地界,可怜道观,就杵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边,几十步山路,就能登顶。    次一等的科举,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别说进士老爷了,最近两三百年,就连举人都没有一个。至于到底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还去记这个呢,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晓得,甭管是道官,还是科举,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实灵境观的现任观主洪淼,年纪不小了,虽说看着不过甲子岁数,实则将近百岁高龄,却还只是个候补道官,只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一般俗称为观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论大小,每座道观都会有的。但是方丈,却不是常设职务,而且有些方丈,会兼任数座道观。必然都是一国之内的得道高真了,那种能够瞧见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观老人们的某个老说法,咱们道教,宫观庙庵皆有,唯独不称寺,此外道观的方丈老爷,与那西方佛国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丛林与子孙丛林的两个说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规矩。当然了,方丈一说,还是在僧人那边更为流传,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咱们不也争来了"道士"称呼可要说道观里边有年轻人刨根问底,"道士"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道士了吗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么,这等秘事内幕,以后等你家祖坟冒青烟,当了道官老爷,自然就晓得了。    而所谓的灵境观"老人们",其实就是两人,当然都是没有道牒的,一个是兼差的庙祝,据说是因为祖上拿出几亩良田给了道观,才来这边领份薪水,毕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个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于洪老观主,更是能者多劳,就连账房执事的打算盘差事,一向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    一国诸郡,大小道观,几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够比拼的,其实就三件事,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赐,山门匾额上边才有"敕建"二字。再就是道官数量多寡,以及供养,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丛林庙,要更为规模宏大,道官众多,因为名义上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有,并无私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全部归属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观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积雪深重,风景倒是不错的,老道士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缓缓登山,满脸愁容,长吁短叹。    穷乡僻壤,出个正儿八经的道官老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呐。    道观小到只要推开大门,就能瞧见主殿,除了钟楼鼓楼,连个两层建筑都没有啊。    实在是穷啊,富人有千百种好活法,穷人唯有一种苦过法。    颍川郡下辖五个县,官府建造的道观总计三座,照理说,灵境观再不济,也不该只有这么点香火,问题在于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丢,只说隔壁县的那座道观,运道好,祖上阔过,建了一座邱祖殿,据说珍藏供奉着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县香客,宁肯走远路,都要去那边烧香。    洪老观主最近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够帮着灵境观建造出一座财神殿。    所以道观里边的年轻人,听说老观主睡觉说梦话,都挂念着这么件事呢。    连同观主洪淼在内,"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人,因为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观,发现只有管着灶房的典客常庚,至于其余几个,不去管了,不日上三竿就是绝不起床的,就没一个是手脚勤快的,院内这个老人先前敲过了晨钟,估摸着是闲着也没事做,观内木炭是有定额的,就在那边扫地,见着了老观主,怀抱扫帚,打过招呼,轻轻跺着脚,低头搓手呵气。道观小,唯一的好处,就是官衔多,想要随便挑。常庚年轻时候,是灵境观为数不多的大香客,翻账簿一算,给了道观差不多三百多两银子,还赠予道观不少书籍,当然常庚坚持说是借给道观的,最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笔前任观主留下的烂摊子糊涂账,使得后来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带着个穷亲戚,来这边混口饭吃,不然捞个每月可以领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是不什么简单事,一县之内,想要托关系进入灵境观的人,不在少数。    洪淼与常庚点头致意,去主殿里边转了一圈,又跨出门槛,去道观大门口那边站了一会儿,返回院内,常庚一张皱巴巴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个笑脸,问道:"洪观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着摇头,开始在院内步斗,常庚就拖着扫帚站到一旁去,陆陆续续的,从一边屋子里边,走出三个年轻人,双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边,缩着肩膀,打着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雾气,看着观主在那边瞎逛,看多了,着实没啥兴趣,就各忙各的去了。山上开辟出几块不相邻的菜园子,至于属于道观的私产田地,倒是有个十几亩,大半都是县衙那边划拨出来的,终究是辖境内的一棵独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断了香火。    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是个睡眼朦胧的少年,模样只能算是端正,一样是低头哈腰,双手插袖,大冬天的,是下雪很冷化雪更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穿着的所谓道袍,御寒不御寒的,凑合着对付吧。少年先与常庚喊了声常伯,老人笑着点头致意,其实道观扫地一事,还有晨钟暮鼓两份差事,本该都是少年的差事,老人就帮着做了,但是几个年轻人轮流做的倒马桶,就免了,你小子也不是啥金贵少爷,有钱公子哥,自个儿做去。    等到洪淼步斗完毕,名叫陈丛的少年这才喊了声洪观主。    洪淼还只是点点头,平时对这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吃懒做谈不上,但是他们俩跟其余几个,一般德行,能偷懒绝不主动揽活,实在是让洪淼喜欢不起来。    之后就是枯燥乏味的晨课,除了少年勉强还算认真,有两个王八羔子,就在那边摇头晃脑,顺便小鸡啄米。    除了陈丛,三个年轻人,分别名叫马重,土膏,林摅。    其中马重跟庙祝刘方又是亲戚,他娘的,又是个走关系进来的,因为私底下刘方承诺再过个几年,愿意再给灵境观两亩田地,至于几年到底是几年,洪淼也懒得追问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刘方还是没有跟道观这边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铺盖滚蛋。    马重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号了。年少时上过学塾,喜欢看书,课业马虎,总喜欢偷摸去隔壁道观的庙会那边凑,就为了看那些庙会路边摊的杂书,连环画,志怪传奇,公案小说,烟粉灵怪,都舍得花钱。约莫是看书把脑子给看傻了,马重一直怀揣着某个痴人说梦的妄想,时不时就问观主洪淼,你老人家,是不是那种书上说的那种世外高人    其实洪淼确实会几手书上类似腾云驾雾的仙法。    可实在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了,就敷衍了事几句,是啊是啊,回头就传你几门神仙术法,耐心等着吧,去,先给菜园子浇粪去。    至于林摅,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点本钱了,一般穷苦人家,取名不会用这么生僻的字,由于摅这个字太过生僻,经常被外人误会,习惯性被称呼为林虑,道观这边就跟着喊了。林摅也懒得计较,一帮土包子,有屁出息。林摅家里是在县城里边开了好几间店铺的,算是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因为爹娘嫌他总喜欢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就跟县太爷……下边的工房攒点,花钱托了关系,丢到这边,交给洪老神仙帮着"严加管束,劝导向善"了。    林摅每次下山回家,再返回道观,都会吹嘘自己身上的那件崭新衣衫,是好几两银子的价格呢。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进灵境观的,属于"正途"出身了,等于是在道观这边求学。    土膏因为有个奇怪的姓氏,罕见的名。就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大有来历的,其实也就是个乡野村民出身。    马重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见解。    咱们观主,怎么看都像个练家子,懂好些武把式的。    听说老观主,刚来这边,是个喜欢掉书袋的,如今十几年过去,早就懒得与外人对牛弹琴了。    洪淼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道家功夫,被老观主说得玄乎,后来是给林摅揭穿了真相,原来但凡是个官建道观,都可以为常住道士,传授这门所谓的"仙家导引术",结果之后整个月,林摅就都在菜园子和厨房里边忙活,不过送出点铜钱,土膏和陈丛就代劳了。    马重,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林摅看似每天嘻嘻哈哈,热情开朗,好像与谁都喜欢称兄道弟,当然也经常喜欢翻脸,事后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土膏最喜欢对陈丛摆脸色,而陈丛也是个焉儿坏的,次次不吃亏,即便这里亏了,总能从别处找补回来。他们几个,真正打过架的,其实是马重跟林摅,就在屋子里边,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谁都不敢得罪,陈丛就自顾自躺在靠窗边的炕上,手上翻转着一颗铜钱。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极其重要的分水岭,不小的门槛,跨过去了,或者说熬过了这道门槛,哪怕依旧无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无法找到某位道官担任自己的"度师"授箓,没办法有个正式的道统法脉,就可以去县衙那边领份差事,比如在户房当个管着鱼鳞册户籍的攒点,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县太爷和县尉这样的官员,在县衙见了面,都有可能愿意停步闲聊几句。    其实马重和林摅就都在等这个。    在道观这边熬满至少十五年,就有机会去衙署任职,也算有个铁饭碗了。胥吏里边,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观"镀金"过的,总能捞到一些既清闲又有油水、还可以在街坊邻居那边不讨骂的好差事。起码要比某些胥吏更像个官老爷。比如仵作,还是个世代相传的"官职"呢,是个好差事吗当然算不上。虽说是个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铁饭碗,但是总会让老百姓们觉得不自在。    等到早课结束,典客常庚也在厨房那边忙完,可以吃饭了,等到老观主拿起筷子,再夹过一筷子菜,就开始疯抢,下筷如飞,等到洪淼再次伸出那双筷子,就都等着。    之后休息半个时辰,又有课业等着了,在大殿内坐在蒲团上边,洪淼浪费口水,其余几个,就像陪着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阴。    只有土膏,偶尔可以去洪淼的屋内,翻看那几本老观主珍藏多年的书籍,不过土膏发现不少老观主所谓的私家藏书,都钤印有一枚相同的藏书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个典客常庚的家藏旧书了,很多次,都想着帮老观主撕掉那些盖章的书页,不就等于是销赃了嘛,只是终究没敢下手。    飒飒松风,一天天的,就这么撞罢晨钟又暮鼓,每天做完课业吃完饭,睡觉醒来又是一天,光阴如水悠悠过。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离着道观约莫两里路,有条河水,有座木桥,陈丛经常一个人下山,去这边闲逛。    今天桥下冰冻结,路上行人绝。棉衣少年换上一双皮质旧靴,走在木桥上边,使劲蹦跳了几下,桥上积雪如白银洒落在冰面上。    少年记性极好,过目不忘,能时隔多年,犹记半面人。    而且灵境观里边屈指可数的那些藏书,陈丛只是翻过一遍,就有诸多自己的见解。    这让陈丛觉得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玄之又玄,简直就像……上辈子早就看过这些书了。    而且陈丛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有些莫名的感伤或是喜悦之情。    最后少年终于得出一个道理完全讲得通的结论!    他娘的,我该不会是那种书上说的修道天才吧。    陈丛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积雪,拍在脸上,冷静,要冷静,要克制啊。    前不久,听说府城那边出现了一件怪事,听说是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鬼物作祟,坏了好几条性命,很快就来了一拨朝廷派下来的道官。再然后老观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十岁。之后就会经常在道观门口那边,好像等人,再之后,道观里边就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却都没有身穿道袍。    他们几个,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晒太阳。    那个男子,好像多看了几眼土膏,面容冷清的年轻女子,则瞥了一下所有人,最终视线稍稍在马重身上短暂逗留,只是都不算太过上心。    她与一旁洪淼,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老道士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过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委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孩子,已经是老道士这些年力所能及,在一县之地,能够找到的最好道官胚子了。甭管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还是那个洪淼自己相中的土膏,看来依旧没有任何惊喜,否则洪淼毕竟是一观住持,光凭庙祝刘方、典客常庚真能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    如今这拨孩子,其实还不清楚一事,想要担任一座官府道观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种学问极深的饱学之士,否则修为必须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属于后者,只是洪淼修行不错,唯独在读书这边,不太开窍,而授箓一事,许多考试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补道官身上,但是洪淼之所以依旧能够补缺灵境观,就是靠着老道士的观海境修为,当然这跟灵境观与"肥缺"半点不沾边,也有不小的关系。    在这件事上,马重的看法,其实不算大错特错,误打误撞的,真给那孩子蒙对了。    为了拦阻那头过境的凶悍鬼物,老道士其实已经受了重伤,虽然跌境了,却是有功劳的,会被府城衙门那边记录在册,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赐下一颗保命的的延寿仙丹,极为珍稀,花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但是却无法担任这座道观的观主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可以去府城某个清水衙门那边养老去了。    对这几个孩子,洪淼是有自己打算的。    马重,其实资质最好,被洪淼最寄予厚望,当然比起那些大道观里边的修道俊彦,还是差距很大了。    林摅,就是个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谈了,道观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银子救济。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底家当,神仙钱几乎都拿来炼化为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地灵气了,结果在道观殿内,洪淼几次暗中观察,那几个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觉,就没一个能够察觉到那份气机涟漪,其实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连同马重在内,以后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论,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没有天上适宜修道的那种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习武,此外还是最有希望凭读书考取候补道官的一个。    至于那个陈丛,记性不错,勉强能算个读书种子,在道观这边 读点书,打好底子,以后去参加科举就是了,不奢望考中举人,将来有个秀才功名,成家立业总不是难事。    而这两位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是府城那边的旧友,一个叫宋拓,女子名为谈薮。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跻身炼气第二层了,又是走内家拳的路数,那么再打熬十几年、二十年的体魄,跻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跻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赚个不低的官身了,哪怕开馆收徒,开山立派,都毫无问题。何况宋拓与赤金王朝的鸦山,某位七境宗师,都是好友,这位金身境武夫,听说是那位"林师"某位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    在这汝州,有没有一个或者几个鸦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门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个年轻女修谈薮,则是走私箓路途的一位练气士,极为年轻的洞府境,毕竟她不到四十岁,就是个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总不能拿来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门天才作比较,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谈薮属于家学深厚,是有那种私人法坛的,简单说来,就是有资格做那私箓买卖的郡望家族,官府不会扶持,却也不至于明令禁止。据说她最早名字是籔,与薮同音不同字。后来不知怎么的,大概是籔这个字实在是太过生僻,就改成了相对简单的薮。    进了屋子,关上门后,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则不敢说拦下那头龙门境鬼物,多阻拦它片刻,总归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轻时候学了点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边订立的金科玉律,度师唯一,决定了一位道官这辈子的法统道脉,极难更换,但是道官修习别家术法,并无拘束,几乎没有什么禁忌,多多益善。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门雷法,是年轻时候跟一位奇人学来的压箱底本领,按照道书所言,元气烟煴聚而成物,其中一点真灵彻底涣散者,是为野鬼游魂。而天地间的春雷声,对那些邪秽阴物而言,好似催命鼓。只可惜洪淼受限于自身根骨,学道不精,只能通过年复一年在那金秋时节正午时分炼化、凝聚出三两重的吹魄风,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对付一头龙门境鬼物,根本不够看。    洪淼从袖中摸出一串坠有黄穗的九帝钱,自嘲道:"这场架打的,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这是当年洪淼担任灵境观住持后,朝廷那边按例赐下的一件珍贵法器。    汝州各国朝廷,赏赐各有不同。降妖镜,捉妖葫,符箓等等,种类繁多。    宋拓脸色凝重,"洪老哥,我可以帮你引荐给白雨帮,我跟帮主刘息关系一向不错。"    洪淼摆手道:"咱哥俩谁跟谁,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白雨帮作为鸦山的藩属门派,门槛很高的,何况整个鸦山,尤其不喜欢跟别国道官往来,刘宗师可能愿意白送你宋拓一个白雨帮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难说了,换成贫道,多半是不会点这个头的,你何必与刘息伤了感情,这点人情世故,贫道还能不懂"    洪淼随即叹了口气,"朝廷刑部那边,加上府城衙门里边的供奉,估计很快就会派人来这边,勘察此事的详细过程,算是走个过场吧。然后贫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在这边会有点作为,道官也好,进士也罢,只要能够帮着颍川郡出这么一个人物,就可以凭借这桩功德,打破那个观海境瓶颈了,结果倒好,还跌境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如此。现在就只求前人栽树,能够有个后人乘凉了,自个儿落不着半点实惠,总是还能落个心安。就是不晓得,在贫道闭眼之前,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了。"    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    主动要求来这边担任灵境观住持,就是图这个"万一"。    万一这边冒出了个本土道官,老道士那可是有一笔功德在身的。    当然不是只有洪淼看到了这一点,事实上,想来这边碰运气的 ,那些个前任道观住持,十个有九个,都是奔着这个来的,至于最后一个不是的,当然是混官场不如意,被上司或是同僚排挤,给打发来这边坐冷板凳了。    修士跌境,之所以后患无穷,除了修为大跌,诸多压箱底的神通术法难以施展,最大的问题,还是阳寿一事。    洪淼光靠那颗丹药,是不顶事的,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买来几颗续命的灵丹妙药。钱不钱的,还计较什么。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好心有好报这种事,还是要信上一信的。"    洪淼笑着点头,"也对。"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怅,也有些茫然。    洪淼也曾有过高远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诣,成为一个被道书誉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无杂念者的得道高真",又比如比如受满初真、中极、天仙三坛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宫观内某位"律师"真人的传法授箓, 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个丛林宫观内,举行升座仪式,担任方丈。甚至是成为一位结金丹的地仙,陆地常驻,当个最名副其实的 神仙老爷。    最大的奢望,是一个老道士都不太敢经常想的事情,当然是那梦游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谈薮说道:"洪道长,要是不觉得屈尊,可以去我家那边担任清客,一直缺个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还是个洞府境修士,何况老道士的香火人脉,再者一肚子学问还在。    不算是个多划算的买卖,但是家族那边,大体上能够保证不亏本,毕竟除了俸禄,肯定还要给出一两颗延寿丹药的。    老道士笑着摆手道:"何必做些双方都没啥赚头的买卖,贫道要是个闲人,以后去你们河间府谈家登门做客,还能喝杯不花钱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贫道这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臭德行,迟早要与你们处得不愉快,到时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来哉。"    谈薮刚想说话,只是很快就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    洪淼转头望向窗外那边,"总算来了。"    偏屋檐下廊道那边,并排蹲着的几个,其中陈丛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继续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    至于那个马重,已经摸到墙角根那边偷听三人对话了,不过好像没能听见什么。    三道身形,在灵境观山脚那边就落下身形,选择徒步上山,这不是看得起这座籍籍无名的小道观,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规矩当回事。    马重第一个转头,看着那三位走入道观大门的外乡人,赶紧站起身,大气都不敢喘,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道官老爷,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陈丛,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瞧瞧那几位贵客。    陈丛先是转头望向身边的土膏,然后茫然抬头,愣了愣,最后蓦然眼睛一亮,充满了好奇,羡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见那三位道官神仙,有年轻修士背了一把铜钱剑,有老人腰悬一枚淡金色捉妖葫芦,还有一位少女模样的女冠。    其实三人都很疑惑,怎么一向太平无事的颍川郡内,会突然冒出个流窜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还不低。    所以从朝廷庙堂,再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后者,始终紧绷着一根心弦。事实上,所谓的害了几条性命,是夸大其词的小道消息,只是两处县城衙署,都被那胆大包天的鬼物戏耍胡闹了一通,其中有两个有道官身份的,一个被魇,成天魔怔了,傻笑不已,之前每天裤裆都要湿好几回,成何体统,还有一个不是练气士的道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剥光了衣服,给赤条条丢到了大街上,这头鬼物简直就是在挑衅一郡甚至是举国道官。    边境那边,已经有道官展开严密搜索,而他们三人,负责将方圆数百里之内,仔细搜寻了一遍,担心鬼物狡诈,就躲在灵境观附近,他们才来道观这边,除了勘验过程一事,更要确定鬼物是否躲藏小山周边地界,三人进了道观后,不等洪淼客套寒暄一句,那个背着铜钱古剑的年轻道官,就手托一柄照妖镜,御风而起,光芒照耀四方,年轻道士缓缓移动手中铜镜,就连灵境观内的钟楼鼓楼都没有放过,最后身形飘落回院中,作为观主的洪淼隐约露出一抹怒容,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在老道士屋内,一番盘问过后,三位道官将内容记录在册,就此离去,徒步下山后,御风远游。    他们还带来了一份府城公文,留给洪淼,老道士等于即刻起就不再是观主身份了,返回府城后,另有任用。    之后老道士便喊来典客常庚,将道观账簿交给老人,洪淼让他们耐心等着下任住持的赴任,财物、账簿和书籍之类的交接一事,都不用他们担心,反正账房那边也就只剩下几十两银子。老道士还说自己在道观几处都张贴了符箓,千万别随便揭下,可以驱邪避鬼的。    结果之后几天,道观里边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胆战,所幸也没见着啥鬼祟,庙祝刘方一听说此事,本来还想趁着新观主还没来,    就去洪淼的屋子睡几晚,本来还没啥,反而愈发坚定要躲在灵境观里边不走了,结果一听说洪淼在道观里边张贴符箓了,被吓得掉头就走,飞奔下山,打定主意几个月内,坚决不上山,反正有无庙祝,道观都没差。    道观后边,邻近一块菜园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叶和积雪,什么都没有。    早年林摅经常吓唬其余几个,故意说那里边,其实有那投井自尽的女鬼。结果被洪淼无意间听了去,把林摅骂了个狗血淋头。    土膏发现马重这家伙,最近就像转性了,变了个人,原先几个人分工明确,谁都不乐意多做半点,但是马重却主动包揽下了菜园子所有活计,而且经常起夜,经常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连林摅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乐见其成,拦着别人勤快做事做什么。陈丛被土膏提醒过后,也觉得确实奇怪,想了想,就与土膏约好,晚上不睡觉,去看看马重到底做什么,结果陈丛睡得像头猪,土膏强撑着眼皮子,明明听到了马重开门关门的细微动静,可土膏终究是胆子小,也怕冷,想了想,睡觉睡觉。    那口水井内,内壁如挂画,是个身穿鲜红嫁妆的美艳女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如画了。    这也是她之前能够躲过照妖镜的原因,当时光线如火流入水井,确实让这头鬼物觉得焦灼难忍,只能咬牙忍住,不然总不能跑出去大杀一场,那不是找死嘛。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总觉得小道观里边,有那么点惹人心烦的细微痕迹,她便趁着小道观暂无道官坐镇的空档,凭借一道独门秘术,仔仔细细,勘察了一遍道观各处角落,原来是那个名叫谈薮的小丫头片子,动了手脚,境界不高,却暗中留下了一张家传符箓,就张贴在洪淼屋内的书桌底下,杀手锏确实能算是心思缜密了,运气好,再过几十年,或者一两百年,说不定老娘还会忌惮几分。    呵呵,现在跟老娘玩心计,小姑娘你还嫩得很。    至于那个马重,确实是被她魇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实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马重自己不靠谱,不会如此顺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长久修行了。    南河国京城,一位上五境老神仙的道官,作为护国真人,今夜老真人在钦天监那边,登上高台,夜观天象,收回视线后,坐在蒲团上的老真人幽幽叹息一声,他哪敢将心中某个猜测告诉外人,连皇帝陛下那边都不敢多嘴半句。    一国礼制,设置道、府、郡和县,其中府不属于常设,多是关键之地,才会有府,比如那个近期有鬼物犯禁的颍川郡,最近百年以来,就一直争取由郡抬升为府。    之所以在皇帝陛下那边,提都不敢提一个字。    如今南河国边境线那边,有一处占地不大的隐蔽山水,极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的某种特殊情况下的……道化痕迹。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场,然后闭关途中,无法抑制自身道气的流散,怎么都该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说是某位大修士悄无声息的兵解离世,一身道气彻底流散天地间。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将此事禀告白玉京。归根结底,除了这处古怪地盘,来历不明,透着股悬乎,但是只说影响,说破天去,终究还是件小事,不过就是多出一头龙门境鬼物罢了。一旦惊动白玉京,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天大的事情,别说是他,就连皇帝陛下和整个朝廷,都消受不起那个后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还在,或是陆掌教管着天下事,倒是问题不大。    说不定运气极好,还能让那位喜好游戏人间的陆掌教,大驾光临南河国京城一趟呢。    想到这里,老真人又是长叹一声,修道大几百年了,还不曾去过白玉京,只是遥遥见过一位参加观礼的白玉京天仙道官,位置离得远,看得真切,不敢凑上去攀谈半句。    问题在于,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务。    既然不是什么大事, 一头至多至多只是个金丹的鬼物袭扰,也没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闰月峰山巅,辛苦停下走桩,微微心动,下意识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辛苦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个林江仙的出现,之后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则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鲜血的永州龙师……    颍川郡小县城郊外,山上灵境观内,深夜时分,马重又去了水井那边,径直跳跃下去,落在井底,见到了那幅美人壁画。    林摅睡得很踏实,鼾声如雷。    土膏翻来覆去,还是没能壮起胆子,去跟踪马重,在犹豫要不要告知老观主此事,只是突然发现,地址都没有一个,怎么找嘛。    少年陈丛,躺在距离窗口最近的那边,右手贴着腹部,左手轻轻握拳,手背贴着右手心,攥着一枚作为装饰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么美梦的缘故,嘴角微翘,面带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个皮肤微黑、模样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词。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    "宛转其中不能出离无明窟宅。"    现在未来,种种厄难,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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