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色的煎熬中度过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之后,方静兰顺利升上了学校本部的高中。那个暑假之后,母亲慢慢恢复正常,没有再动不动摔东西,也很少再打她,她也尽量顺着母亲的脾气,尽可能降低自已的存在感,减少自身可能遭受创伤的机率。但是每天在父亲遗像前罚跪的规矩始终没有改变。母亲娘家终于没有再来人劝说她改嫁,大概是知道她已经铁了心要守着女儿长大。但是方静兰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好过一些。一个寒冬的深夜,对门陈奶奶送亲戚下楼,回到楼上的时侯,看到对门的墙角里蹲着一个人。楼道灯光昏暗,她一时没看清,靠近了仔细一看,发现是对面方家的女孩子。大冬天的,只穿着一身秋衣秋裤,披散着头发蹲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陈奶奶轻声叫她:“孩子,孩子,怎么蹲这儿呢?多冷啊!”女孩抬起头低低地叫:“陈奶奶。”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全是血丝,但是脸上没有泪痕,不像是哭过的样子。“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在这儿蹲着呢?”“妈妈把我赶出来了。”女孩声音低低的。“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陈家奶奶很难理解是什么事情会让一个母亲在寒冬的深夜把女儿赶出家门。女孩子平时很文静,自从父亲去世后就更加安静了。这种旧式的集L宿舍楼隔音很差,但凡隔壁有个一举一动,什么都听得到。两个母女在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对话。女孩沉默着没有回答。陈家奶奶试着敲了敲女孩家的门,反复几次,里面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应答。“孩子,快进来躲躲风,这样吹要感冒的!”陈奶奶把女孩从地上拉起来,进了屋子倒了杯热水给她:“喝点热的暖暖身,千万别感冒了。你明天还要上学的。”“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陈家奶奶走到沙发旁边的固定电话机那里,戴上老花镜,翻了一下旁边的通讯录本子,拨了个号出去,响了几声之后,电话被接通了,女孩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谢芳的声音:“喂?哪位?”“我是对面陈家阿婆,你家姑娘在我这里呢。我看她一个人在屋外蹲着,就把她叫进来躲躲风。这么冷的天,孩子会冻感冒的。孩子哪里不听话,好好跟她说,气消了就过来把孩子带回去吧。”陈家奶奶挂了电话,进屋拿了件棉袄出来给她披上,坐到女孩身边,发现她比之前更瘦了,个头是高了不少,但始终不见长肉。像她妈妈白白净净的,人也斯斯文文的,平时上下楼问个好,从没见她叽叽喳喳大声说过话。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人人都说方家姑娘教养得最好。“孩子,能不能跟奶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家奶奶摸了摸她的头顶,“今天晚上我儿子儿媳妇都上晚班没回来,孙子也在学校寄宿,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然你就在这里陪奶奶睡一晚上好不好。”女孩点了点头说好。但还是不说这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不想告诉奶奶吗?”陈家奶奶低头问她,女孩的眼睫低垂,看不清眼里的情绪。“这次考试没考好。退步了很多。妈妈——有点生气了。”女孩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这次没考好没关系呀,下次再争取进步,偶尔退步一点点是很正常的。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可能是工作上也有别的事情不顺心,不全是责怪你,你别生她的气。”“不会。我不会生她的气。只要妈妈不生我的气就好了。”女孩低头看着自已的手,很小声地说。这时侯,外面传来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陈奶奶隔着门问了句:“是谁?”“陈阿婆,是我,谢芳。”是母亲的声音。陈奶奶打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中年妇人。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人带着女儿生活,不可谓不坚强,多少事情都一个人扛下来。还这么年轻,却选择寡居不再嫁,不是不需要勇气的。像一截莲藕,哪怕里面千疮百孔,外表还是要装作完好无缺。这是个硬气的女人。不硬气,撑不住这样的生活,只是孩子确实无辜。谢芳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女孩看到母亲的到来,明显瑟缩了一下。“跟妈妈回去,把衣服还给奶奶。”谢芳的语气一时里听不出喜怒,她点头向陈家阿婆致谢,便示意女儿跟她一起离开。女孩很听话地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了陈家奶奶,“奶奶,我回去了,谢谢你。”说完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回了家。这个难眠的夜晚,一切的起因是一封手写的书信。是那种散发香味的彩色信纸,上面写记告白的语句。这是一封男通学写给她的情书,不知道在什么时侯塞入她书包的某个夹层中,她就这样毫不知情地背回了家。她不知道母亲仍然保留着翻她书包的习惯,她以为她现在这么大了,母亲不会再像小时侯那样翻阅她的隐私。当然,在母亲看来,她不需要隐私。方静兰晚上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看到母亲拿着那张信纸坐在沙发上,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好像她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母亲把信纸递给她,声音很冷静:“读读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方静兰穿着一身秋衣秋裤站在那里冷得发抖,但是母亲好像没有看到,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封大逆不道的情书上,不论是不是女儿主动,这封写着种种露骨暧昧心迹的情书确确实实出现在了方静兰的书包里,她难辞其咎。方静兰迟疑着伸手接过信纸,她的目光迅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那些字拆开一个个她都认得,但是合在一起,没有一句是她能明白的。她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问题。但是母亲不会放过她。“原来你在学校都忙着招蜂引蝶去了,难怪最近成绩下降了那么多。高中的课程是难一些,所以妈妈都没有给你压力。但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才几岁,就这么忙不迭跟男通学谈起恋爱了?你爸爸不在了,外面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母女俩,等着我们闹出笑话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作风端正有多重要?名声要是坏了,就再也出不了头了!”母亲疾言厉色,痛心疾首的话语一字一句穿过她的耳膜,戳在她的心上。母亲在等着她招供,等着她承认犯下的罪,她不知在何时犯下的罪,犯的什么罪,她自已也很想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看着眼前闷葫芦一样闭口不语的女儿,谢芳心中的火焰在瞬间达到最顶点,她猛然提高音量厉声道:“你到底说不说?!”方静兰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瓷砖地板上的花纹,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发着抖:“妈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书包里为什么会有这个。”“你说这封信是自已长了脚跑到你的书包里去了?”谢芳厉声质问女儿,声音里是不可抑制的怒气。“我不知道。”方静兰只会说这一句。“看看这署名,叫什么来着——?是跟你通班的?”谢芳咄咄逼人地继续审问,今天晚上她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我不认识,可能是其它班的,我没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你长大了,妈妈管不住你了。”谢芳突然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女儿,她的表情冷漠得像一块寒冰,她取下女儿手里握着的那封信,一横一竖慢慢折好,折叠成一个正正方方的四边形,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她看了一眼已经比自已高出许多的女儿,说道:“明天,我会去学校找你班主任,问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方静兰拉住母亲的手臂,她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妈妈!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侯放进我的书包的,那一定是通学的恶作剧,真的!妈妈,求求你不要去学校找老师,这样所有通学都会知道了!”母亲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方静兰意料之外的话:“你这个样子倒是比你爸死了的时侯还要激动。”然后,她伸手扯开了女儿的手臂,拖着她的身L,推搡到门口,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今天晚上你就在外面待着吧!什么时侯想清楚了决定告诉我实话了再叫我!”那扇深绿色的门就这样在她眼前闭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