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高允思与老人郑重道别已是两个小时之后。走下狭小的水泥楼梯,鼻腔里充盈着酸胀的感觉刺激得她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手里抱着一叠相册,因为空间逼仄,她走得很慢,生怕自已一脚踩空了。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见证了母亲艰难晦涩的少女时代。
这个工厂大院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荒芜,野草丛生,稍微有点条件的人家都早已搬走,动物纷纷来此筑巢,整个厂区里有鸟叫、猫叫、唯独没有人的声音。当人类的足迹如潮水般退去,这里就成了动物的乐园。302室的老太太因为不愿跟着儿子儿媳一家搬走而独自留了下来,竟仿佛就是在此地等着她的到来一般。
老人的记忆力不如年轻人,是片段式、碎片化的,想到一点说一点,事实上,一个人几十年的人生哪里是两个小时能够道尽的?
五月的南方阴雨天,气温依旧很低,风夹着雨水的湿气直往脸上扑,她竟然觉得有些冷了,薄薄的一件针织短袖竟然完全抵挡不住寒风往毛孔里钻,手臂上全是被风吹起的鸡皮疙瘩。忽然间,她的视线被右边墙角里的一株桃树吸引住了,那枯枝上居然开着一只桃花,仅仅只有那么一朵,在墙角孤清地开着,被雨水打得一抖一抖的,依然倔强地不肯坠落,那鲜亮的粉色在这晦暗的雨天里特别特别的艳丽。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已经是春天的末尾,这一朵桃花却犹自独开不谢。
在街边的一家小店快速吃完一碗牛肉面,离家一年,她的胃不再像小时侯那么娇气。她步行到街道办事处对面的酒店开了个房间,这个小县城的街道都很狭窄,连人行道上都停记了自行车和电动车,街与街之间都十分近,步行即可抵达。不是什么高级的酒店,但胜在干净整洁,看得出装潢以及陈设都有些年头了,风格古朴庄重。楼层走道中央铺着厚厚的地毯,上面的花纹图案都是十来年前的样式了,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几张梵高的星空、向日葵以及莫奈的睡莲之类的欧洲艺术画。打开房间,是标准的单人间,床单、被套洁白无痕,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窗户临街,拉开窗帘望下去,可以看见人流和车流来来往往,黄色和蓝色外卖专用二轮电动车在雨雾中飞驰,行人步履匆匆,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世界高速旋转从不停止。
这个狭小的山区县城,许多人在这里度过他们的一生,有些人一生从未离开过这里,故乡的意义在于,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繁华,最后都要回归到这里。
在窗前的靠椅上坐下来,再次翻开相册。总共有三本。她既迫不及待又不舍得翻开,像一个孩子面对最爱的那道甜点,非常渴望,但又舍不得吃。既激动又害怕,因为那里面有她期待已久的秘密,也有她害怕去面对的真实。她甚至感觉到自已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手指摩挲着那几本相册的封面,犹如抚摸无比珍贵之物,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个用力就把它化作尘埃吹散了。
身L明明已经十分疲惫,从早上出发到这里,一路上都没有休息,但是脑子却十分清醒。她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开始,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束。也许她所能知道的只是这个故事的其中一部分,冰山的一角。
一张背胶失去粘性的照片从相册中滑落在她脚边,她发现照片的背面写着一首诗:
我是一朵蒲公英,
被风吹到哪里,
就在哪里生长,
当我长成新的一株,
又会再次被风吹走,
流浪的旅途没有尽头,
我只当天地广阔任我遨游。
落款时间是九年前。高允思今年十九岁,那么这首诗就是写于她十岁那一年,那一年正是母亲从她生活里消失的时间。那一年之后,母亲的名字就变成了家里不能提及的禁忌。想必是母亲在内心让出重大决定后,争取到一次返回故乡整理旧日居所的机会,将一些旧物舍弃之后,便踏上了一去不返的路途。
也许是她整理旧物时,单独将这张照片取出来看,之后临时起意有感而发写下的诗,又觉得无意义,便就连通其它杂物一通丢弃,如今辗转到达她手里,被她看到。
她无法想象母亲独自一人拎着简陋的行李走过那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的每一步。
决绝的转身,沉重的步伐,孤独的身影。
高允思放下手中的相册,认真端详起那张照片上的人物。照片上总共三个人,根据右下角所显示的拍摄年份,母亲当时应该是15岁左右,双亲皆在,陪伴左右,父母的掌上明珠,手心里的珍宝。她的外公与外婆那时侯还很年轻,母亲正是青春少艾,容颜初绽之时,五官轮廓完美融合了父母的优点,一家三口站在一座山顶的栏杆边,完美得像一幅画。
之后,幸福生活像断了弦的琴,乐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