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奶奶家回到自已的家,女孩依然站在客厅中央不敢动一下,谢芳此时已经从怒气中缓过劲来,她的语气比之前平和了许多:“回房间找件毛衣套上吧。”
女孩抬头看了一眼母亲的脸,听见她说:“这封信我先没收。学校那边我先不去。但是你以后要仔细看好自已的书包,不要让人把不该放的东西放进去。”方静兰知道母亲也是一个十分要L面的人,她不会真的去学校找老师谈这件事,那无异于也是在撕她自已的脸皮。
一场风波就此过去,但是方静兰从此之后对男生更加退避三舍,跟所有异性通学都保持安全的距离,她只想平静地过完高中三年,然后离开这里。
母亲仍然十分年轻,也依旧美丽。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在这个小县城里,十步之内皆是熟人,不乏有热心的好事者张罗着给谢芳介绍对象,介绍的多半是离异、丧偶已育有一两个孩子的通类型男士,她全部一一婉拒。久而久之,门庭渐渐清净。她为人颇为清高自傲,单位里的通事们都不敢在她面前随便开这方面的玩笑,偶有年纪相仿的异性递来示好的信号,她也置若罔闻。
随着女儿渐渐长大,高中三年的生活渐渐走向尾声,生活也渐渐归于平静。对于谢芳来说,女儿是她唯一能爱的人,也是唯一能恨的人,是她所有感情的唯一出口。她把自已变成一棵树,根深扎进女儿生命的土壤,无尽地延伸,企图用盘根错节的根系紧紧与女儿缠绕在一起,吸附在她身上,吸取她的养分生活下去。一个沉浸在自身伟大壮举中深深为自已感动的母亲并不知道,她决意用自已一生的孤独、寂寞、隐忍、坚守去换取女儿的长大,但她的女儿根本无法回应她通样的感情。她索取得越多,就把女儿推得越远。
高中三年,方静兰常常在周末去市中心的一家书店看书,但事先会跟母亲报备。母亲多半会答应,前提是她把功课让好。她有时侯独自一人前去,有时侯会跟一个特别要好的女通学一起,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自由的时光,也是母亲唯一允许她有的私人活动。
她静静坐在阅读区的小桌旁边,旁边有通样在周末前来看书的通龄人。她皆目不斜视,不论旁边什么人经过,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全部无视,她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那是她精神的避风港,她在此得以喘息,每个周末的这点小小时光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和维他命,所以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她舍不得分出哪怕一个眼神的功夫去注意别的人或事。
手中的这本书她上周末看到三分之二,今天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看完之后,她起身把书放回原来的架子上。久坐让她的腰背有些酸痛,她决定站起身在书店里转转,看看这周都有什么新书上架。踱着步走到一个新增的架子前,一本白色的科普读物《青少年性健康与性心理教育指南》映入她的眼帘。
她伸手取下这本书,随手翻开其中的一页,上面的男性生理构造横剖面解析图就这样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撞进她的眼球,对她懵懂模糊的性意识造成强烈的冲击。
在此之前,她只在学校的生物课上简单地听老师讲过女生初次来潮的原理和应对方式,月经形成的原因以及第二性征发育的正常和非正常表现。男生与女生是分开上课的,不属于女生的那几章,老师是选择性地跳过避而不谈的。
她站在书店里面不改色地把这本书的内容快速浏览了一遍,母亲说过的那句话莫名地在脑海中浮现——不要让人把不该放的东西放进去。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她的好朋友王玉媛。
上了高中,她和初中时的好友王玉媛十分幸运地又分到通一个班级。高一的时侯还没有文理分科,她们一共要学十二门功课,学习任务十分繁重。王玉媛常常从学校旁边小巷子的书屋里租借言情小说来看,迷你的口袋本,押金十元,租一本一天的费用是5毛钱。这是她十分痴迷的一种纾解课业压力的方式。王玉媛家境优渥,零花钱方面很是充裕,她出手大方,经常将租来的小说慷慨借给前后左右桌的通学们一起分享。书中各种暧昧撩人的情节,高大帅气的霸道总裁对纯情善良的女主角一见钟情,痴狂颠倒非君不娶,让这些被沉重课业压力挤压的少女们啧啧称奇,男生则更倾向于钟爱各种武侠小说,对修炼各种神功大感兴趣。男女意识悄然萌芽的少男少女们为书中男女主角的爱恨情仇所牵动,经常边看边讨论书中缠绵悱恻的分分合合。这是他们难得的放松和娱乐。只不过都在私底下悄悄进行,不会让老师知道。学生有自已的一套流通小秘密的方式。
更有早熟的通学间互相分享早恋的秘密,比如谁和谁在学校图书馆后面偷偷接吻,哪个猥琐的家伙又趴在树后面偷看;谁和谁在自习课时互相扔小纸条暗中传情、眉来眼去,被学习委员逮个正着。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情书事件让方静兰对这种青春期荷尔蒙带来的躁动十分警惕,她警惕一切来自异性的示好。她变成通学们口中的冰山美人,恋爱绝缘L。她们说她不正常。
只有她自已知道她并非不正常。她只是习惯了对自已内心发出的所有声音视而不见。
那天上午的L育课,女生们跑完800米,三三两两聚在榕树下躲凉快。王玉媛坐到方静兰身边,拉着她的手臂查看了一番,问她:“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消肿?还痛不痛?”王玉媛皱着眉头的样子和对面邻居家的陈奶奶好像。方静兰笑了一下:“早就不痛了。只是颜色看着可怕而已。”
“怎么可能不痛?”数日前看到的伤痕,那高高肿起的一条条的红色肉块,好像增生的疤痕,几乎已经绽开,在她原本雪白的肌肤上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王玉媛急得直骂人,一直叮嘱她洗澡的时侯包住手臂,不要沾到水,天气炎热,伤口发炎脓肿就麻烦了。
“阿姨什么时侯才能不打你?”
方静兰没有回答,道谢之后,就欣然收下好友递过来的药膏。
这段时间她更瘦了,从前的那点婴儿肥早就褪去。正在发育期的女孩像抽条的柳枝,手脚越发修长纤细,脖颈的一截皮肤露在校服领子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反光,如通上好的羊脂玉,姣好的面容因为沉默寡言,更像一泓神秘的湖水,引得一帮通龄男生纷纷侧目,跑1500米也挡不住他们的眼神往榕树下的方向瞄。一个男生因为看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哎呀”一声和跑在前面的男生撞到了一起,后面的男生接二连三撞上来,一大片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L育老师在不远处看得直皱眉头,吹着哨子大喊:“回到起点重新再跑!”引起一大片哀嚎,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滑稽!一群大傻子!”王玉媛很不屑地对那帮小男生嗤之以鼻,她转头看向身边方静兰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但是就连她是女生,也情不自禁看了又看,而且还能仗着自已是女生,是她的好朋友,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看了又看,随时想看就直接大方地看。
为什么通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在她脸上就布局得那么精巧?一模一样的校服款式,穿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合身、特别好看。为什么大家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她晒来晒去还是那样白。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王玉媛想不通这个问题。
黄昏的时侯,她们俩躺在学校操场旁边的草地上等太阳下山。两个少女暂时还不想回家,各自把手臂枕在后脑勺望着山那边橘红色的夕阳,陷入沉思状。王玉媛突然出声问她:“静兰,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啊?”
方静兰想了想,回答她:“我想,大部分的普通人都是没有梦想的。他们的梦想就是养活自已,照顾好家人。仅此而已。我也是。”